钱塘自古繁华。
杭州这座历史名城,要论名满天下的古迹,光沿西湖绕行一圈,就够你数的了;杭州也从来不缺文化名胜的后起之秀,比如良渚文化遗址公园、西溪湿地.....在熙熙攘攘的游人如织中,它们是杭州的面子。
其实,在杭州,还有无数隐匿在城市腹地的历史建筑、名胜古迹,它们或藏在闹市中央,或躲在角落里。也许它们并不出名,甚至土生土长的老底子杭州人,都未必说得清它们的来历,但恰恰正是这些散落的“遗珠”,让我们看见并读懂一个不一样的杭州。
是的,正是它们,构成了杭州的里子,让杭州这座城市,不经意间散发出低调、温润而迷人的独特气韵。
弥陀寺,就是这样一个地方。
2017年弥陀寺文化公园修建开放之前,几乎很少有人知道,那条名叫“弥陀寺路”的巷子里,曾经真的有座弥陀寺。
说来神奇,弥陀寺路所处城市中央黄金腹地,旁边的保俶路、体育场路和曙光路车水马龙,终日不息。但偏偏一拐弯进了巷子,仿佛闯入了与世隔绝的秘境。十年前这里一度在弥陀寺遗址上“挤”了200多户老民居。蒸腾的烟火气间,过着静谧的小日子。
大概只有老一辈口口相传的那句,“杭州有座寺,寺里有面墙。墙上有经文,风雨看春秋”,提醒着大家这块宝地的前尘往事,记忆着一座名寺昔日的辉煌。
杭州最小的山,南宋时名叫霍山
清光绪年间改名弥陀山
冬日暖阳,黄叶翻飞,夕阳下的弥陀寺公园,自得其味。
如今修复“归来”的弥陀寺,7幢历史建筑,都已修旧如旧,包括山门、大佛殿、念佛堂、藏经楼、老厅、新厅、法雨庵........还是那个有故事的弥陀寺。
站在大佛殿,往弥陀山方向仰望,只有山上一尊阿弥陀佛伫立端庄,旁边的庆忌塔隐约可见。也只有在秋冬时节,山上草木凋零之际,这尊佛像才容易在枝叶间露出真容,让山下的游客们得以一见。
大隐隐于市的弥陀寺文化公园,藏在宝石山余脉弥陀山下,古名“霍山”,“宝石山之脉伏于地中,逾石塔头,至昭庆寺后,突起为霍山”。
说起来,这座山算得上是杭州最小的山了吧。南宋《咸淳临安志》有云:“宝石之北为霍山,于湖北诸山最小,山形多骨,石笋鳞起,濒湖诸山至此为断壤矣。”
南宋时此山乃一户霍姓人家的产业,于是被称为“霍家山”,也叫“霍山”。它的历史可比弥陀寺悠久多了。
早在元代,霍山山顶有一壶瓶形的宝塔,名叫庆忌塔。有关庆忌塔来历的说法很多,孰真孰假,至今难以分辨。不过,史志多倾向于,为西藏喇嘛所建,是用来镇压水患的佛塔。
到清康熙三年,霍山北支的庆忌塔坍塌,在塔体发现了数千枚陶土烧制的小塔和人形小偶,还有刻有梵文字迹的陶土小塔。当时就有人用庆忌塔基座,和这些塔体中发现的小塔、人形小偶像以及陶棺等,做成了一张象棋棋盘。从此霍家山也叫“棋盘山”。如今立于山顶的是2006年重建的庆忌塔。
后来一直到清光绪四年(1878年),这里始建弥陀寺,才改名为“弥陀山”。
清末民初杭州四大名寺之一
曾是杭州十里香市、上香古道的起点
距今有着近150年历史的弥陀寺,虽然今天,寺庙的功能已不复存在,但在清末,那可是香火极为鼎盛的一座寺庙。
来看看规模,从弥陀山北麓一直到如今的体育场路,东至清末藏书家、出版家张寿镛的藏书楼“约园”地块,可以说当时统统归寺院所有。
不过,论年纪,弥陀寺在杭州各大云林中,只能算小弟弟。它真正建成于光绪十七年(1891),与千古名刹灵隐寺、法喜寺相比,实在算年轻。但因其位置特殊,刚好位于香客们下船的松木场码头旁。
弥陀寺前的路,原名香市街,紧邻松木场河,是运河支流的河道。作为京杭大运河到杭州城西的终点,那时的松木场是一个水陆大码头,从各地而来的香客,比如上三府(金华、衢州、严州)、下三府(杭州、嘉兴、湖州)来的香客都只从松木场河岸上岸。松木场河道因此也被称为“香荡”。
为了方便,香客们上香,第一站选的往往是弥陀寺,而不是杭州最有名的灵隐寺。他们先到弥陀寺烧头香,然后前往昭庆寺、招贤寺、灵隐寺等地。
1895年,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来杭州参观佛寺时,首先去的也是弥陀寺,其次才是灵隐诸寺。他在《亲历晚清四十五年》中描写过松木场弥陀寺,很有意思:“第一座寺庙叫‘弥陀寺’,即阿弥陀佛的庙。”
于是,“弥陀寺”也就成了杭州十里香市、上香古道的起点。
清末民初,弥陀寺与云林禅寺(灵隐寺)、净慈禅寺、法喜禅寺并称为杭州四大名寺。每年春天,各路香船蜂拥杭城。十里香市沿途摆满各种用具、土产、香烛,香客摩肩接踵、不下数十万人,香火盛极一时。
“水路纵横,连接运河、西湖,商贾游人,络绎不绝”,形容的就是当初弥陀寺门口的景象。“西湖香市”就从这里开始。
杭州民谣里有个朗朗上口的“钱塘门外香篮儿”,这个“香”,指的就是弥陀山下的西湖香市。
一个半世纪前的松木场河道比想象中还要宽,绵延可停几百艘船。那时旅馆很少,香客多在船上过夜。早上起来时,居民会在岸上放出很多有热水的脸盆与毛巾,二个铜板一盆水,方便香客又得了实惠。香市的旺季还带来了大量外地的生意人,有卖灯笼、唱戏、变戏法的,糖粥、蜜藕比比皆是。
想象一下,一百多年前登顶弥陀山,那可是眺望钱塘门、武林门的绝佳之地,往下俯看,十里香市蜿蜒,灯火辉煌。
正如诗云:“弥陀山上小勾留,钱塘灯火夕阳中”。
历史上这个时候的弥陀寺,那可真是无比辉煌的高光时刻啊。
张岱《西湖梦寻》中的“哇哇宕”
真是元代采石场遗迹吗
弥陀寺文化公园里,沿着弥陀山脚下,有一汪并不起眼的池水,池上峭壁刻有三个很萌的大名,叫“哇哇宕”。
名字听着颇可爱又搞怪。其实,这“哇哇宕”在明代田汝成的《西湖游览志》中,就提到过,历史可追溯到宋代,“庆忌塔下宋为丰储仓,前有石池,深不可测。”
不过,真正让它到了今天,还被人们念念不忘的,还是因为“明末第一才子”的张岱。张岱在《西湖梦寻》里,不仅记录了山脚下那个曾盛极一时的“西湖香市”——“起于花朝,尽于端午”,也写了这口萌萌的水池。
据张岱《西湖梦寻》记载:“哇哇石,在棋盘山上,昭庆寺后,有石池深不可测,峭壁横空,方圆可三四亩,空谷相传,声唤声应,如小儿啼焉。上有棋盘石,耸立山顶。其下烈士祠,为朱跸、金胜、祝威诸人,皆宋时死金人难者,以其生前有护卫百姓功,故至今祀之。”
相传“哇哇宕”这名字,其实是元朝时,一个名叫“哇哇”的杭州总管,将霍山上的石头开凿了三大片下来,运去造城墙了,痛得棋盘山哇哇大哭,日久天长,积水成池。
传言已无从考据。不过,民国时期的一部城市旅行指南《杭游杂记·哇哇宕》中提到的倒是和张岱的说法颇似:“游其间者,小语小应,疾语疾应,哗然叫笑,答响满谷。”
神奇的是,历经数百年,今天这一汪池水还在,崖壁陡峭,水深不可测。可惜如今的“哇哇宕”,回音早已无存。
如果真如传说所言,那“哇哇宕”,应该就是元代筑城时的一个采石场遗迹。一处小小的采石场遗迹,竟能历代传颂,为后人念念不忘,大概也就是这片弥陀山下之地了。
镇寺之宝
杭州最大的摩崖石刻
历史上弥陀寺留下来的老房子,原来应该是有十二三幢的,现在仅留了七幢,最中间的是大殿,一些石刻柱子都还在。走过大殿,弥陀寺“镇寺之宝”摩崖石刻便出现在眼前。
弥陀寺的石刻,按照记载,整整花了四年的时间,从清光绪四年(1878年)开始,光绪七年(1881)竣工。
时光又来到清光绪二年(公元1876年),一位叫妙然的法师云游至此,后来用通体金粉将《佛说阿弥陀经》凿刻于弥陀山脚。尽管,历经岁月沧桑,已很难看清经文全貌,但还算保留完整。如今这块布满经文的巨大石壁,成了杭州留存至今面积最大、最完整的摩崖石刻,也是中国石刻艺术的重要文化遗产。
当年,云游至此的妙然法师,见到松木场小霍山石岩高峻、石性坚致、山体玲珑,于是募资买下一方山地,请人在石壁上凿刻《佛说阿弥陀经》,崖前筑寺,由此才有了弥陀寺。
他请来书写整篇经文的,正是晚清学者、著名居士、书法家沈善登。沈善登“斋沐敬书”,足足写了53天。这个闭关被后人描绘得惟妙惟肖,传说他将自己关在苏州梅花胜地邓尉山,一旁请人昼夜念佛,自己则“斋沐敬书”。起笔之前,先礼佛三拜,念佛号一百零八声,金刚咒七遍,然后“跪而书之”,前后五十三天,方才成就。
妙然法师获此墨宝,满心欢喜,马上雇人将哇哇宕岩壁凿削、磨平、镌刻。在刻经过程中,每日宣念佛号,以为加持。可惜经刻尚未完成,妙然法师便西逝了。
后来,工匠用了整整四年时间,刻出了一件高约5米,长24米,正文加附记共2194字的石刻,并以金粉饰之。石刻上每个字差不多都是15厘米见方。“字大几寸,铁画银钩,遒劲圆润,深及八分”,如果撑开五指将手掌覆在其上,居然横向比例刚刚好。人见之,无不肃然起敬,争先布金。这才有了弥陀寺的创建源起。
不过,如今,石刻字体上原本附着的金粉,伴随着时光的磨砺,已荡然无存,只透出砖红色的岩石。
弥陀寺文化公园重建前,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摩崖石刻,“挤”在一片已近破败的民居屋的缝隙间,紧挨着出租房的墙壁。年久失修,石壁上布满了青苔,经文字迹的空隙中也长满了青苔和石灰。
中国美术学院的书法艺术家鲁大东和这面摩崖石刻颇有渊源。“我第一次见到它,是因为我大学同学当时的宿舍就在这里。门口正对着这面石刻,当时见到,我真的非常吃惊,如获至宝。”
今天弥陀寺文化公园内的《佛说阿弥陀经》石刻,已不再裸奔,和这片遗址一样,得到了科学保护。
崖壁顶部进行了排水引水,减少了山水对石刻的侵蚀,根据史料记载,石刻外围修建了石经阁建筑,从而避免石刻风吹日晒。
历经十余年修建
“弥陀寺文化公园”归来
今天的弥陀寺文化公园,依然保留了曾经历史上弥陀寺留下来的几幢老房子,弥陀寺建筑群,包括流水桥弄15、18、20、28号建筑,弥陀寺路99、100号建筑,和摩崖石刻文保点。
自2007年西湖区启动第一批拆迁工作开始,历经十余年修建改造,“弥陀寺文化公园”终于归来。
昔日的古寺,如今成了集文化遗产保护、历史文脉延续、市民修身养性、群众文化集聚、社会综合服务于一体的综合性城市文化公园。
那一栋栋承载着历史印记的古建筑,转身成了文化分馆、图书分馆、非遗展示馆、书画室、电子阅览室、影视播放室、文物历史展示厅、多功能活动室......800多年前的文脉得以延续下去。
因民国时期,丰子恺、潘天寿、叶熙春等人创办的明远学社,曾在这里建立明远中学,两年前,这里还重新诞生了一家“晓风书屋.明远书院”面向公众开放。
明远书院,“明远”一词出自《晋书·贾充传》:“雅量弘高,达见明远”,是“透彻而深刻;清朗而旷远”之意。明远学社是由浙江现代史上极具影响力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(简称一师)和前身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的毕业校友建立的社团,成立于1915年(民国4年)。明远中学是一所由明远学社社员创办的私立中学。1947年8月,明远中学终于在松木场弥陀寺挂牌成立。
1955年学校再次搬迁至曙光路,改名为杭州市第一初级中学,由私立转为公立中学,现在的浙大附中,和杭州高级中学的前身最开始都是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。
“万古是非混短梦,一句弥陀作大舟。”挂在弥陀寺庙门上的楹联,似乎道尽了一座古寺的百年变迁。
是啊,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呢。
昔日熙熙攘攘的十里香市,百年后成了城市秘境“弥陀寺路”;
岁月流转间,南宋小霍山成了“弥陀山”;
建于清代的杭州最大摩崖石刻,重见天日;
那一汪早已讲不清自己身世的“哇哇宕”,汩汩而流,和张岱的文字一样流传至今。
凡事、凡物、凡人,皆有其注定的命运,古寺亦是。
何其有幸,弥陀寺原地归来,文脉从此,续上了故事。